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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虚拟之书的人 | 黄惊涛

2016-09-10 黄惊涛 未来文学


“ 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四个情人,她们正好构成了我一生的四季。——有个著名的学者认为,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献辞,足以媲美九世纪一位基督教诗人敬献给上帝的题辞:献给我的三百六十个上帝,一年中我只有五天得以不躺在你的怀里。 


写虚拟之书的人


黄惊涛




 

大约二十年前,本镇一位孀居多年的寡妇嘉斯女士,死后留下了一大笔遗产。她的遗嘱执行人,用她所有的财产成立了一个基金会,用于奖励本镇那些舞文弄墨之徒。在为奖项命名的时候,她的遗嘱执行人犯了难,因为通过翻阅她留下的大量情书和情诗,在她那二十余个情人中,实在不能分辨她到底更爱哪一个,以谁的名字来命名更具有纪念意义。每一次,她都以同样的热情,投入那些男人的怀抱,她为他们滴下过同样多的泪。


最终,这一奖项被冠以玫瑰之名。因为据说,只有在她的葬礼上,她那些身穿黑衣、神情肃穆的情人们才不约而同地为她带来了各自的第一束玫瑰。他们哀悼亡人的哀戚之情,将那个出殡的早晨渲染得无比的凄凉。


毫无疑问,这是一个为嘉勉爱情而设立的文学奖,可是不知为何,它的评选委员会却夹杂着好几个身份可疑的人:


一个苦修士。他终生没有接触过一次女人,并且早年曾在我们这片地区推行他本人正在身体力行的禁欲。不过,由于笃信天主的女人们都对上帝的言辞深信不疑,认为生儿育女是上帝加诸女人们的惩罚,这可怕的咒诅导致了本地生育率急速下降。后来,我们的这位修士转变了自己的看法,联合其他的几个修士,编撰了一本《性爱指南》,希望以宣扬肉体的愉悦来帮助妇女们克服怀孕的恐惧。这本纸上谈兵的著作一度热销。


一位悼词写作者。此人本是一个家庭教师,但他的大名几乎家喻户晓。每逢哪家有丧事,必会请他来撰写悼词。死者的家属总是哭哭啼啼,哽咽着向他倾诉亡故者一生的行迹,从大量琐碎的事情中,他总结出其嘉德懿行。虽然所有的悼词几乎千篇一律、格式固定,好像所有死去的人都过了同样的人生,好像每个人生前都曾经勤劳、勇敢、正直、善良,但他细腻的用词总让整个葬礼充满了悲泣,“悼词最大的意义在于,使死者在地下能感受到亲人、朋友对他的生前肯定,这样他对于死亡这一必然要遭遇的结局才会觉得心安理得。——死者才愿意去死。”


一个与奖项捐助者同样姓氏的女士。她出现在评选委员名单中纯粹因为她是嘉斯女士的妹妹。与乃姐不同的是,她终生未嫁,始终保持着处女的贞操。她长得并不难看,可是奇怪的是从来没有男人去上她的门。只有一次,有个卖布的人看到一团黑影趁夜色翻进了她的房间,这个布商很有仁慈和怜悯之心,他在听到该女士的惊叫时也仅仅是一笑了之,对那晚的所见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更是不事声张,直到后来听到她家被洗劫一空的消息。


另一个可疑的人是我。我曾模仿历史上的一位先贤,写过几首几可乱真的艳诗。我能够有幸当上评委,更因为我曾在三年前凭借一本叫《香粉》的爱情小说获得过该奖。那本书极尽爱情之能事,每每催得读者们泪如雨下,感慨万千,——不过,请容许我诚实一次,该书是遥远的国度一个不知名的作者写的,我将之翻译过来,偷偷署上了我的名字。


当然,该奖项还是有几位名正言顺的评委,那就是嘉斯女士公开的情人(那些隐秘的情人始终没有站出来,他们的胆怯自然也不配担当评委之职)。他们得以入选显然是理所当然的,即便他们目前各有妻室。他们曾收到过很多嘉斯女士饱含热泪的情诗(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写出过只言片语),因而对于她喜欢的风格了如指掌。不过,由于他们常常对某部作品意见不一,争来争去(在嘉斯女士生前,他们何曾为她而争风吃醋过),多次导致玫瑰奖的延迟颁发。


就是在上述几位先生、女士的努力下,玫瑰奖连续进行了多年。获奖者中,除本人之外,有本地的几个诗人、作家。由于爱好文字的人寥寥可数,有一个高产者接连入选。有一年,实在别无人选,我们选择了一本叫《玫瑰的种植土壤和气候》的书籍,那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农夫。凭他长年经营玫瑰园的经验,他写出了这本薄薄的小册子。在获奖致辞里,他感谢我们给予了他如此崇高的奖项,也不忘感谢奖项设立者的在天之灵。他说他打算用这些奖金去购买更多的玫瑰种子,并且要在每年嘉斯女士的祭日,带着鲜花去抚慰她至今还芬芳四溢的灵魂。

 


几个月前,我们这些评委们选出了今年的获奖作品:《凶器》。我们拟定的授奖辞是如此说的:“以悬疑的笔法,写出了一段凄美的爱情。爱情是一把匕首,它是爱的证据,也是伤人的凶器。我们该向梧桐先生致敬,他的匕首刺穿了情感的本质。”梧桐先生是本书的作者,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,更不熟悉他生平的任何点滴。


在选定《凶器》作为获奖作品之前,本镇的报纸上铺天盖地地充满了有关此书的评论文章。从文字到故事,从语法到逻辑,无不有论者大加褒奖,而小说的许多片段也被这些评论家们多次征引。兹此再次转引:


它的献辞是这样写的: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四个情人,她们正好构成了我一生的四季。——有个著名的学者认为,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献辞,足以媲美九世纪一位基督教诗人敬献给上帝的题辞:献给我的三百六十个上帝,一年中我只有五天得以不躺在你的怀里。


它的开头文字:巡警到来的那一刻,凶器上还滴着玫瑰一样的血。这是××××年的一天,一个宅子里传出了女人的尖叫,随后警车的警笛就鸣响了。——本镇一个有名的书评人对这一开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,“是凶器在滴血还是玫瑰在滴血?”他发出了如此慨叹,他对作者梧桐先生唯一不满意的是不该在一开始就写出时间,——“一本想不朽的书应该是没有具体的时间的,比如说《圣经》。”


它的结尾文字:她死在××××年的床上,血凝固了,而玫瑰从不枯萎。——同样是那位仁兄,他再次不吝惜他的溢美之词,亦再次严肃地提出了他的苛求,理由同上。


有好几个平日难得发言的评论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伟大、崇高、不朽等字眼,来形容此书在文化上所达到的高度。他们一致认为,该书将广泛地流布世间,这一点与作者最初的预告不谋而合。据说,梧桐先生如此谈到他的这本书:


“我要写的这部书,将有十个版本:一部是英语,一部是法语;一部是拉丁文,圣贤们曾用它写作过圣书;一部是梵文,穿着袈裟的僧侣们用它祝福过世人;一部是葡萄牙语,海盗们曾用它发号司令;一部是西班牙语,有一位疯狂的骑士用它咒骂过风车;一部是古汉语,帝王们曾用它行使生杀予夺的权力。


余下的三部,一部要是盲文,瞎子们通过它,将会看得到光明;一部要是手语,缄默的哑子会用手势来讲述它;最后的一部,要像电报密码本,只有你与我方能看得懂。”


基于此,我们授予《凶器》一书以玫瑰奖项,向这部传世之作致敬是顺理成章的。


在我们公布了获奖作品之后,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:我们始终找不到该书的作者梧桐先生,最后我们不得不求助警局。自从它成立以来,除了维持本地的治安以来,他们也常常干一些代为寻人的差使,好多个不知回家之路的孩子就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找到自己父母的。


可是另一个麻烦又接踵而来了:警局回报的消息是,本地至少有不下八个叫“梧桐”的人,其中有花农、屠宰商、养蜂人和银匠,还有一个是孩子。当我们一一去询问他们时,他们都表示从来就没有干过与文字有关的事情。


我与嘉斯女士的情人及妹妹商议,应该到那本爱情悬疑之书中去寻找一点点蛛丝马迹,就如同书里的警察寻找那把杀人的凶器一样。可是,我们找遍了本镇所有的书店,都没有找到该书的任何踪迹;我们又去询问那些就此写出过大量书评的评论家们,他们支支吾吾地,没有一个人拿得出书来。


那一年,我们将玫瑰的奖项最终授予了那个叫梧桐的孩子,我们在本已写好的授奖辞后面加了一句:我们提前为这本“虚拟之书”颁奖,相信这本并不存在的书必然会在他的手里完成。 


黄惊涛,生于1977年,出版有小说集《花与舌头》(2011年,生活•读书•新知三联书店)、长篇小说《引体向上》(2016年,花城出版社),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作家》等刊发表有短、长篇小说若干,曾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。现为南方精英传媒有限公司常务副总经理、树冠文化有限公司暨“未来文学工作室”创办人。



一日一书




远方之镜:动荡不安的14世纪


: [美]巴巴拉·W·塔奇曼

译者: 邵文实

定价: 98.00

出版社: 三辉图书/中信出版社

出版年: 2016-09


属美国历史作家巴巴拉·W·塔奇曼作品六卷本中一本。塔奇曼选择了十四世纪的一位贵族——昂盖朗·德·库西作为叙事载体,借此人的人生远望中世纪的百年战争、黑死病、奢靡盛宴、雇佣兵制度、残酷税收、农民暴动和教会分裂……为我们呈现了14世纪的欧洲包含两个相互冲突的图景:既是一个属于十字军、大教堂和骑士制度的荣耀时代,也是一个堕入混乱与精神痛苦的世界。巴巴拉“艺术地再现历史”的写作理念不仅未遭到正统历史学家们的诟病,反而因此两度获得普利策奖,其作品深受大众读者和费正清等历史学家的推崇。笔下的历史饱含理智的才华和有温度的理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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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编辑:张菀宸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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